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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猫头鹰许个愿,梦想就会成真哦!| 科幻小说
猫头鹰是捕食者。有些猫头鹰会把你撕碎,只要你给它们留下一星半点机会。苏格兰猫头鹰研究中心是一处受欢迎的学校郊游目的地:从格拉斯哥[1]坐车过来不远,算教育的一部分,又有大把留影机会好向父母交差,并且现如今谁不喜欢猫头鹰呢?不止一次,阿妮莎发觉自己的目光流连于印着猫头鹰图案的手提包和衬衫,猫头鹰形状的耳环和皮带扣,猫头鹰毛绒玩具,还有涂上明快、友好颜色的金属丝塑像。她觉得这一切都相当怪异。[1] 苏格兰最大城市。阿妮莎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猫头鹰的情景。那年她七岁,和父亲还有祖父母一起生活在雷雅克[2]。那天早晨,她为了得去喂鸡这事发了一通脾气,她讨厌这差事,因为它们的臭气,因为她去收鸡蛋时它们啄她那架势,也因为那只长着利爪的凶狠公鸡。她讨厌这些鸡,放声大喊,为什么不干脆把它们做成鸡汤。[2] 黎巴嫩城市。结果她给派了更多家务活,她气呼呼地干完了,边干边跺脚、猛撞壁橱门,间或还为不公平的遭遇嚎啕大哭。“你是在孵小鸡吗?”她父亲会跟她开玩笑,想逗她发笑,而这只会令她更加恼怒,因为她确实想笑,却又不想让他认为自己已经不生气了,因为她气还没消。午餐时她已经冷静下来,晚餐时更是抛之脑后。可是,帮奶奶洗碗时,她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尖叫。奶奶急忙奔出去,阿妮莎紧随其后,肥皂水顺着双手滴落。一只猫头鹰——体型庞大,有绵羊那么高,比她见过的任何鸟类都要高大——正停在橘子树上,公鸡已成了血淋淋的一团,羽毛粘满猫头鹰爪间。阿妮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时,猫头鹰埋头俯向公鸡咽喉,撕下长长一条肉来。当阿妮莎想起此事——她确实经常想起,每当她湿淋淋的双手像当时那样浸满肥皂水,指尖就快泡得发皱——她仍记得那种内疚。她记得听着祖母在自己身上画十字,念起免于伤害的保护咒语,保护家人免于死亡,免于多事之秋。她仍记得那份恐惧,那时她凝视着公鸡身上红、粉、绿毛乱成一团,还有它软软悬荡的破碎脑袋。然而,她却无法忆起——纵使屡次尝试——她当时是否生平第一次感到,胸中生起那股带着可怕电流刺痛感的力量,奔涌到掌心。
有的猫头鹰如巨船翔过空中。有的猫头鹰如雀鸟掠过枝头。有的猫头鹰会鄙视地望着你,还有的则栖在你手臂上来回晃动,宛若风中摇曳的芦苇。阿妮莎并不怕猫头鹰。她认为它们够有趣的,如果人们既不向它们柔声细语,也不把它们绣在坐垫上的话。在保护区转了一圈后,她判断自己孩童时看到的那只猫头鹰很可能是一只欧亚雕鸮。她从一个笼子逛到另一个,一处环境转到另一处,一路观看这些和裙边上的美丽图案毫无相似之处的猫头鹰——没有面盘[3]的猫头鹰,眼睛鼓鼓、脑袋毛茸茸的猫头鹰,她手掌般大小的猫头鹰。某些给猫头鹰起的名字有别于它们的种类:霍斯金、布鲁、沙拉比。阿妮莎停在一只仓鸮面前,对着那名字微微蹙眉。布洛得韦德[4]?[3] 指某些鸟类,尤其是猫头鹰所特有的羽毛汇集而成的圆形抛物面。用于收集声波并传送至耳朵。[4] Blodeuwedd,中古威尔士语,是一个组合词,blodeu表示开花,gwedd表示面部。“布洛——得——韦德。” 猫头鹰注视她的时候,她低声试探着道。“应该是布劳——达——韦斯。”一个友好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。阿妮莎转身,印入眼帘的是做完飞行表演回来的一位猫头鹰驯化师,一位叫作伊西的黑皮肤女人,头发用一条颜色鲜艳的头巾裹住,正步入其中一间鸟舍,戴手套的手紧抓喂食桶。“在威尔士语中意思是‘花一样的面容’。”阿妮莎羞红了脸。她再次看了眼那猫头鹰。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见过一只仓鸮,也并不觉得它看上去像花朵;她心中同时思忖着好几个念头:它的心形脸跟外星人一样怪诞却又美丽,仿佛日落时你又能看到月亮,还有应该有某个单词来形容它翅膀的颜色,宛若珍珠的光泽却又并非珍珠本身。她问道:“它是公的还是母的?”“你不知道布洛得韦德的故事吗?”伊西微笑着说,“她曾经是一位美貌女子,以花为体,却被变成了一只猫头鹰。”阿妮莎皱眉不解:“这说不通。”“这说法来自一本神话传说,叫做《马比诺吉昂》[5]——没讲什么大道理。”伊西咯咯直笑,“老实说,我也并不认为她喜欢这名字。她是我们最难驯养的鸟之一。不过她是从威尔士来到我们这里的,所以我们给她取了一个威尔士名字。”[5] 是一个来自中世纪威尔士手稿的散文集。这些故事有些是奠基于中世纪早期的历史事件,但或许可追溯到更古老的铁器时代的传说。阿妮莎直视着布洛得韦德的双眼。这双眼睛比她的更黑。“我喜欢她。”她宣称。
一群猫头鹰就称为议会。猫头鹰带来厄运。阿妮莎目睹猫头鹰咬死公鸡的那个夏天,以色列轰炸了这个国家。她总是以这种方式来看待此事,而非一场战争——她不记得战争。她从未见过任何人争斗。她记得一声巨响,与其说是听见,不如说是感到那震动,砰地一声地动山摇,彻入肌骨——接着又一声——然后是类似粉笔灰的味道——随后她被父亲疾揽入怀,带到下方掩体中去。她记得自己浑身冰冷;记得后来模模糊糊在床上听到的愤怒、哭泣和对话,母亲抽噎的声音从伦敦传来,透过糟糕的互联网连接,机械且压抑,英语和阿拉伯语混杂在一起,不同口音不断变换着位置。她父亲的声音总是平静从容,但是带有一种紧张感,如同她的表兄用电线穿过一只死青蛙的大腿令其抽动。她记得询问自己的祖母,以色列是否因为猫头鹰才发动攻击的。祖母的笑声令阿妮莎感到空虚和迷茫。“嘘,嘘,不要告诉以色列!有只猫头鹰咬死一只公鸡——这个攻击的理由更充足!猫头鹰在黎巴嫩咬死了一只公鸡,政府居然不出手干涉!快,炸掉他们的桥!”全家人都笑起来。阿妮莎很恐惧,却没告诉任何人。
猫头鹰为什么不在雨中求偶?因为太湿滑没法求爱。“是什么让她‘棘手’?”阿妮莎一边问,一边观察布洛得韦德在她的栖枝上晃来晃去。伊西爱怜地瞧着猫头鹰。“是这样的,我们当初买她来,原本是准备当作展示鸟的,可她就是不好好训练——大部分驯鸟师经过时,她都冲他们发出威胁的嘶嘶声,还试图张嘴撕咬。她同样也非常有领地意识,不会容忍雄鸟的存在,所以我们也没法用她来繁殖后代。”伊西递给布洛得韦德一条生鸡肉,她安静地吞咽下去。“不过她喜欢你。”阿妮莎评论道。伊西露出一脸苦笑。“我不在她的驯鸟师之列。我们都很容易喜欢上对自己无欲无求的人。”伊西停顿一下,瞥了眼布洛得韦德,流露出超常的关心,“或者至少,不讨厌他们总不难。”阿妮莎和同班同学一起离开之前,伊西在一张纸上为她写下了《马比诺吉昂》的书名,配以相当熟练的涂鸦,是一只猫头鹰的脸藏在一朵五瓣花之中,以及欢迎再来的邀请。
大部分猫头鹰中,雌雄两性存在明显二态性[6]:雌性通常体型更大,更强壮,毛色也比雄性更加鲜艳。阿妮莎的母亲身材颀长,美丽动人,阿妮莎和她并无相似之处。母亲浅棕色的头发顺直纤细;母亲的皮肤白皙洁净。看到她们母女俩时,人们纷纷猜测——你是领养的么?这是你的继母?——阿妮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,然而,母亲在大学担任新工作以来,母女二人就很少共同外出了。事实上,自从搬到格拉斯哥,因为她晚上要上课,还承担了系办公室职务,阿妮莎在家里几乎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。“你在读什么?”是母亲在问。匆匆一起吃罢晚餐之后,她正披上外套要走。阿妮莎坐在沙发上,双腿叠于身下,举起图书馆借来的一册《马比诺吉昂》。母亲看上去有些疑惑,却仍然点点头,祝她晚安,然后转身离开。阿妮莎正读到马颂韦的儿子马斯如何收集了橡树、金雀花和绣线菊的花朵,将其塑造为一个女人。她漫不经心地思忖,自己是由哪几种花朵混合而成。[6]指一个物种两性之间体型相差较大。
猫头鹰遍布世界每一片大陆,除了南极洲。这场所谓的战争只持续了一月有余;8月份阿妮莎学到了“停战”这个单词。机场刚修整完毕,父亲就把她塞进了一架前往伦敦的飞机。在她开始上学之前,阿妮莎的母亲把她拉到一旁。“有人问起你来自哪里,”她告诉阿妮莎,“你就说‘英国’,好吗?你出生在这里。你和其他任何人一样,都拥有待在这里的同等权利。”“爸爸不是出生在这里。”她感到喉头一哽,双眼刺痛,是一种叫做不公平的痛楚。“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在的原因?他来不了吗?”阿妮莎并不记得母亲说了些什么。她一定说什么了。不论是什么内容,肯定都不是说她会连续三年无法见父亲一面。
威尔士语中的猫头鹰一词曾经带有“鲜花-面孔”的含义。当伊西说到布洛得韦德由花朵做成,阿妮莎联想到了玫瑰和百合,这些花朵屡次三番出现在她被强制阅读的英国文学书籍中。在阅读过程中,她发现连布洛得韦德的花朵名称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——“金雀花”是什么花?——她喜欢这样,喜欢有关布洛得韦德的一切她都不熟稔,都出乎她意料。阿妮莎开始自学威尔士语,主要是想知道《马比诺吉昂》里所有名字该怎么念。她喜欢有这样一种语言,像是英语,发音却类似阿拉伯语;她也喜欢没人教她学这种语言,对她的口音评头论足,或是为了取乐问她如何发音。她喜欢一个单独的字母“f”发出“v”音,而字母“w”却是元音——就仿佛这个字母表乍一看显而易见,实则却隐藏了许多秘密。她每周末都造访猫头鹰研究中心,如果能和伊西以及布洛得韦德分享一点《马比诺吉昂》的细枝末节,换得关于猫头鹰的一点知识,感觉就如同完成了一项家庭作业。
猫头鹰是属于鸮形目的鸟类,一个从拉丁语“巫术”一词中派生出来的单词。阿妮莎在英国上学的第一年,一个长着雀斑和黄头发的女孩趁老师背过身的时候探过来,问她的父亲是否已经死了。“才没有!”阿妮莎瞪着她。“我妈妈说你的爸爸可能已经死了。因为打仗。因为你来的地方总是打仗。”“这不是真的。”雀斑女孩眯起眼睛说:“我妈妈是这么说的。”阿妮莎感到脉搏加速,双手颤抖。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像恨这个白痴“油酥饼”女孩一般恨过任何人。她看着那女孩耸耸肩,又转过身。“可能你只是听不懂英语。”她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伸展绷直。阿妮莎从椅子上站起,将那女孩从椅上一把推下,肌肤相触的瞬间,她感应到静电惊人的冲击;女孩的雀斑隐没在脸上泛起的红晕之中,她没有抗议这一推,而是大喊“啊,她电到我了!”在她记忆里,老师的惩戒,引发的后果,以及那年剩下的时间,都融化成一个带有邪恶满足感的影像:那个雀斑女孩一张美丽的粉脸上,蓝眼睛望向她,惊恐不已。她学会了树立带有危险和威胁的外表;她懂得了,仅仅一个眼神,一个举动,含沙射影的一句话,她就能叫人害怕,得以独处。她是从战区来的女孩,是死掉父亲的女孩,是有异能的女孩。一天,一个男孩企图亲吻她;她把他推开,眼睛直盯着他,并空攥拳头,朝他扔去一缕空气。他缺勤了两天;那个男孩回来后说是染上了感冒,大家却公认阿妮莎是祸因。当有学生求她故意让他们生病,以缺席考试或躲过作业,她诡秘一笑,一言不发,转身走开。
猫头鹰双眼视觉范围十分狭窄;它们利用头部270度旋转来补偿这一缺陷。伊西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放低至阿妮莎戴手套的手腕,将自己的系绳勾在她手腕底下晃来晃去的套环上,随后注视布洛得韦德漫不经心地跳到阿妮莎的前臂。阿妮莎呼出一口气,接着露齿而笑,伊西也报以笑容。“不敢相信她这么悠闲。和你在一起她真是出奇的自在。”“可能吧,”阿妮莎调皮地说道,“这是因为我确实擅长无欲无求。”“当然,”伊西说道,“也可能是因为你一直说自己多讨厌马颂韦的儿子马斯。”“哦,那个讨厌鬼!”伊西大笑,阿妮莎喜欢听到她的声音,喜欢看她边笑边向后晃动着脑袋的模样。她喜欢伊西浓密粗硬的头发,以及她为这头发打扮的不同造型——今天是半裹在一条白紫相间的头巾里,发梢蓬松,像一捧花束。“他最差劲了,”她继续说,“他摘掉花朵叫它们变成女人;一旦她的举动他不喜欢,就又把她变成猫头鹰。这就像是——他要一直掌握她的生命轨迹,而实现方式就是改变她的外形。”“好吧。公平来讲,她确实打算杀掉他的养子。[7]”[7] 根据《马比诺吉昂》,马斯将布洛得韦德许配给自己的养子,但布洛得韦德与他人相恋,并试图杀死马斯的养子,最后被变成了猫头鹰。“他强迫她和他结婚!他也是个混蛋!”“你对这故事还真熟,确实是。”“只是——”阿妮莎咬着她的嘴唇,目光锁定布洛得韦德,微微抬起她来调节前臂的压力,同时观察她伸展华丽的长翼,又收回站定,“——有些时候——我感觉好像自己只是由人随意堆到一起的零碎,被称为女孩,然后取了阿妮莎的名字,再然后——”她耸耸肩,“无所谓了。”伊西沉默片刻。随后若有所思地说,“你知道吗,这还可以用另外一个单词来形容。”“形容什么?”“你刚刚所描述的——不同事物的聚集。一部选集。毕竟,《马比诺吉昂》就是部选集。”阿妮莎并不信服。“布洛得韦德只是其他人故事里的一部分情节,她本身并不是集合。”伊西露出温柔笑容,那模样总令阿妮莎觉得她正想着其他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,但是这让阿妮莎得以一窥她的内心世界。“你可以这样理解。不过还有一个词表示集合,我们现在已经不再真正使用:集锦。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?”阿妮莎摇摇头,眨了眨眼睛,这时,布洛得韦德侧步攀上她的胳膊,轻轻俯在她肩头,她不禁大吃一惊。伊西笑了,这个笑容更灿烂一点,为她而笑的成分更多些,说道:“各种鲜花的集合。”
猫头鹰的飞翔比任何其他鸟类更加悄无声息。三年后,当父亲在伦敦和她们团聚,他发觉阿妮莎长高了几英寸,却更加沉默寡言。她的母亲坚持在一起的时候,每时每刻都要说阿拉伯语——为了将她的母语能力发挥到极致——意味着阿妮莎经常选择完全不说话。在校园里,这对她有好处,她的眼睛,她的外表,还有关于她黑暗力量的谣言,使同学们对她满怀敬畏;然而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,这对她却并无裨益,他紧搂住她,直到言语和眼泪在她的喘息中奔涌而出。接下来几年情况有所好转;他们搬到市里的另一个地区,阿妮莎得以在新学校结交到朋友,敞开胸怀,畅所欲言。有时她会讲一些故事,关于之前周围的人对她有多恐惧,她是如何说服他们这种力量只是一个捉弄他们的玩笑,而不是某些连她自己都曾深信不疑的东西。
猫头鹰自我清除掉它们无法吸收的物质:骨头、皮毛、爪子、牙齿、羽毛。“是学校的作业吗?”阿妮莎从笔记本上抬起头,望向母亲,然后摇摇头:“不。是威尔士语的资料。”“哦。”母亲停顿一下,阿妮莎能看出她在脑海中戴上了管教她的手套。“为什么是威尔士语?”她耸耸肩。“我喜欢。”随后,觉察到母亲不满意,又补充道:“我喜欢这些故事。喜欢最终能以原作的语言来阅读。”母亲犹豫一番说道:“你知道,阿拉伯语讲述的故事也是有深厚传统的——”蛰伏于体内的力量犹如抽打的鞭子,突如其来地攫住她,她咬住嘴唇内侧,直到渗出血来,才压抑住,归于平静。“——我知道自己和你分享不了多少内容,可我确信你的祖母或姑妈会很乐意跟你聊这些——”阿妮莎抓起书本,冲向自己的房间,仿佛自己能够借此逃脱那股力量,她锁住门,指甲深深扎进手臂皮肤,划出长而痛楚的伤痕,因为释放那股力量的唯一方法只有疼痛,因为如果她不伤害自己,她非常肯定地确信自己就会伤及他人。
疾病在猫头鹰身上不易发现和诊断,直到病情急剧恶化。阿妮莎在看到空荡的鸟笼之前,见了伊西在鸟舍前踱步的样子,就已经发觉有什么事情不对劲,她似乎正在等待自己。“布洛得韦德生病了,”她刚开口,阿妮莎就感到胃部一阵急促的重压,“她好几天没有进食了。真抱歉,你今天没法见她了——”“她出什么事了?”阿妮莎开始在记忆中回溯上一次力量爆发,回忆自己的所思所想,不是这个,绝不是像这样,但是她手里曾经拿着《马比诺吉昂》——“我们还不清楚。不好意思让你一路赶来——”伊西欲言又止,阿妮莎则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,只觉一颗心沉浸在悲痛之中,消失在一年前的一天,400英里外的地方。
猫头鹰并不会与伴侣厮守一生,尽管有时死亡也会拆散它们。记忆就像是一处陷阱,像一个铁笼罩在她脑袋上,将她与现实分离。当记忆造访,她什么都做不了,唯有一遍又一遍注视着父亲的脸庞,惊愕失色,比她此生见过的任何一刻都更深受伤害,自己的言语重棒一般在脑海中锤击着:“好吧,回去送死吧,我不在乎,只是别再回来了。”她再一次感到那股力量汹涌而出,困惑中,她既试图束缚这力量,又尝试将其推开;她记得手中所握的门把形状,那一瞬间她冲到屋外,跳下楼梯,逃出公寓大楼,没入夜色之中。想到父亲要回到一个每天都上新闻的国家,每天都交织着爆炸和死亡统计,每天都成为别人的谈资,她便心中滚烫,连哭也哭不出来。她想着他如何不肯把她带在身边。然后,她又无可挽回地感觉到呼吸如同压着巨石一般沉重,那是在那晚不久后,她在医院再见到他,他双目紧闭,毫无血色,恍惚间,有话语从遥远的昏暗中传来,说他中风过,已经死去。
“阿妮莎——阿妮莎!”伊西已拉过她的双手,正握在手中,当阿妮莎再一次回过神时,她感到双手仿佛没入水中,她想要抽回手来,因为要是伤害到伊西该如何是好,然而她现在晕头转向,还来不及弄明白自己在干嘛,只是一直在哭泣,而伊西拉着她的手,和她一起跌坐在湿漉漉的雨地上。她感到膝盖下有砾石,便故意将膝盖在砾石上用力磨着,作为对自己的惩罚,因为这个,因为这种力量,她努力让伊西理解,努力想说自己很抱歉,可是发出的却只有这剧烈、破碎的哭泣声。“是我,”她终于说出口,“是我让它生病的,是我的错,我不是故意的,可只要我稍微有一点点想让坏事发生,只要我一想歪,坏事就真的会发生,我不想再这样了,我从来都没想过这样,可坏事却老是会来,现在它就要死了——”伊西望着她,捏紧她的手,镇静自若地说:“胡扯。”“这是真的——”“阿妮莎——如果这是真的,那就该正着反着都行。是不是你只要想让好事发生,好事也能成真呢?”她看进伊西温暖黝黑的眼中,不知所措,面对这样一个荒谬的问题不知该如何作答。“想想,宝贝——你希望什么好事发生呢?”“我想要——”她闭上眼睛,咬住嘴唇,寻找能消除那股力量的痛楚,但那感觉却不同了——有伊西握紧她的手,有伊西面对她,令她踏实,仿佛体内什么东西排到砾石里,排到下面的土地中,留下某种别的东西苏醒过来,什么闪亮润滑的东西,仿佛是阳光投射到湿漉漉的街道上。“我想要布洛得韦德好转过来。我想要她拥有美好的生活,成……成为她想要成为的样子,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。我想要学威尔士语。我想要——”透过蒙蒙泪光,伊西的脸庞微微发光。“我想要成为你的朋友。我想要——”她把所有剩余的美好祈愿又咽了回去,她是多么思念父亲,多么怀念和妈妈一起随意聊天,不管用的是什么语言,多么眷恋里雅克的阳光和尘土飞扬的干燥空气,绵羊、山羊,以及团团围拢的祖母、舅舅、姨妈还有表兄弟姊妹们不变的温暖,她把他们编成了选集。她把自己渴望的花朵全部聚拢在一起,在她喉头,她心间,她腹部,并笃信这些都是美好的。
猫头鹰的真相是——阿妮莎和她的母亲站在猫头鹰研究中心门口,排队等待买票时,彼此都心不在焉地打量附近一个装满冰棍的冰柜。她们目光交汇,露齿而笑。母亲去翻找焦糖味的可爱多,这时售卖员蕾切尔向阿妮莎招招手,让她过去。“是你的母亲吗,阿妮莎?”蕾切尔悄悄耳语。阿妮莎点头的时候停顿了一下。瑞切尔微笑着说:“我就知道是。你们的笑容一模一样呢。”阿妮莎脸红了,低头看向地面,突然害羞起来。她的母亲买好门票和冰淇淋,她们一起向出口和野餐区走去。穿过礼品店的时候,阿妮莎停下脚步;她向母亲摆摆手,让她先走,说自己马上就跟上来。她独自一人买了本华丽得有点俗气的笔记本,封面装饰有闪闪发光的金属猫头鹰,并用一只带猫头鹰形状笔帽的笔在本子上书写起来。她写下“关于猫头鹰的真相——”,却停顿下来。她注视这些文字,它们的形状,理所当然就从她手中轻松流泻而出。她眉头微蹙,咬着嘴唇,一阵认真的思考后,写下“Y gwir am tylluanod——”(威尔士语,意为“关于猫头鹰的真相”。)可写到这里她已然词穷,而写在这里的文字她又不想去查书。在她体内有一种温暖绽放,一种正能量,从胸腔里那股力量曾经蛰伏的地方满溢出来,现在那里居住着什么不同的东西,更加美好,她想要把它倾泻在纸上。笔在她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来回捻动,然后将笔记本的重心转移到掌上。她写下“ن الحقيقة عن البوم معقّدة”(阿拉伯语,意为“事实上,这是一个复杂的集锦”),然后面露微笑。(完)